挖小坟

我很难完全明白一位母亲对儿女的爱究竟是怎么回事，我母亲为啥要去挖死了的弟弟的坟墓？对我而言真的是个谜，从小时候到现在我步入了老年，一直引起我的沉思……

看过或者听过许多母爱的故事，都很感动，感动过去了，还是觉得母爱真的很神秘。大概只有做过母亲的人，才能心领神会这是怎么回事；其实，有时也未必完全明白。

小时候，读鲁迅的小说《祝福》，里面的主人公祥林嫂的小儿子让狼吃了，祥林嫂后来精神失常了，逢人便讲儿子被狼吃了的故事。那时是少年时代，没有少流泪。心里也想，失去儿子，怎么会让一个母亲疯了呢？

后来在网上，看到一个新闻，一个6岁的小女孩，傍晚时，在街道玩，突然一辆卡车冲了过来，就在快要撞上小孩的那一刹那间，这位小孩的母亲一个箭步冲上前，掀翻了卡车，保住了小孩的命。街道上的人们都惊呆了，司机也被吓呆了。这是一个用人们的理性无法解释清楚的真实事件。难道对孩子的爱，能让一个母亲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？

老年的母亲

这个故事发生在小时候我的家里。我母亲去挖死去的弟弟的小坟墓这件真实的事，我见过好几次；我到现在都不是完全明白母亲的这种行为，妈妈对死去了的弟弟的爱，就好像家里只有弟弟一个孩子，别的孩子都不存在似的。每次想起这件事情，都会让我感慨到天下做母亲的，是多么爱她的每个孩子啊……

大概是七十年代中期，我那时候估计也就是十一、二岁吧。我们家里那时候有四个男孩，我哥、我和两个弟弟，还有我姐姐。大弟名叫建军，他大概8岁多。夏天，他总喜欢赤足在地上跑着玩，我妈常提醒他，要穿鞋，他总是不听妈妈的话。有一天，他跑着玩时，不小心踩在玻璃碎片上了，伤口上流了很多血。晚上妈妈从农田里回家，为了节省钱，用土办法，把伤口给他清洗干净，敷上一种草汁，希望不会有啥事，过几天就会好的。我们小时候，在外面玩着打仗，受伤了，也是用这种家乡祖传的土办法自己治疗，尽可能不让家里人知道，怕挨骂。

第二天，建军弟发高烧，开始母亲也没有在意，给他用热毛巾敷在头上。直到他很烧时，父亲回家了，才开始把他背到村上的诊所。诊所医生说，这孩子得的啥病，他也诊断不出来，希望把孩子送到眉县医院，眉县医院希望送到宝鸡益康医院——那个年代，这是我们这个地区最好的医院。爸爸和妈妈把建军弟送到宝鸡益康医院，医院清楚诊断出，弟弟得了破伤风，这个病在那个年代是个大病，很难治好。没有几天，弟弟就死了。这个过程，是母亲后来反复给别人讲时，我听到的。

我看到的镜头，清楚记得的场面是，我在村里玩耍，看到一个手扶拖拉机，开进了我们村口。上面坐着爸爸，怀里抱着死去的弟弟，在低头哭，旁边坐着母亲，在不断地嚎啕大哭，哭声响彻了山谷。村里的乡亲们，也走出了自己的家门，跟随在拖拉机后面，来到我们家里。有人搀扶着母亲，安慰母亲；有人帮助爸爸，把建军弟的尸体抱回家里，安放在家里的一个房间，姐姐给弟弟身上盖上白布。在尸体旁边，点上煤油灯。

我听到很多老年妇女来安慰不断嚎哭的母亲说：“别难过了，圣母爱你儿子，领走一个，你还有三个儿子呢。”“建军太乖了，长得也秀气，像个女孩子，你喜欢，天主更喜欢，提前把他接到天上享福去了。现在这日子，吃的这么缺少，天主怕你负担重，减轻你的负担，提前把孩子带到天堂享福去了……”

我发现，她们安慰的话，没有减轻母亲的伤心，反而让母亲更难过了。我后来听到一个老奶奶说：“我们一起为孩子念经祈祷吧，声音小点，别让别人发现了。”母亲才不哭了，一起去到那个安放弟弟尸体的房间，偷偷为弟弟念经祈祷。在那个年代，假如被人举报在家里念经祈祷，当地政府会把你当反革命分子抓起来。

爸爸请村上的木匠来到家里，为弟弟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小棺材，第三天，就把弟弟埋葬在了离我家大约有2里远的一个小山坡上。安葬时，热心的叔父还给弟弟的小棺材洒了圣水，也给墓地洒了圣水。在弟弟的坟墓上方，天然长着几棵小柏树，好像在等待弟弟的到来。

埋葬弟弟后，母亲有好几天，躺在家里，吃喝很少，开始有大姨妈与二姨妈来陪着她，不断安慰她。姐姐那个时候，大概14岁了，给我们做饭，也不断安慰妈妈。我和哥也开始去学校上学了，父亲也去村上工作了。

我去学校的路，经过弟弟的坟墓。每次路过那里，我都有点提心吊胆，怕弟弟出来，跟我算账，说我为啥每次吃饭，总跟他抢吃抢喝，不让他多吃点饭菜，他的肚子总是觉得饿。放过他小遗体的房间，我后来有半年，天黑的时候，不敢独自进去，总觉得弟弟会说：“晚上睡觉，为啥你总是把被子拉去盖在你身上，我半夜总是被冻醒，你像哥哥吗？”弟弟死了大约一个月内，妈妈常常在家里哭，有时也去弟弟的坟墓上去哭。路过的人，看见了，好言相劝，把她拉回家里。我有时在放学回家的路上，发现妈妈在弟弟的坟墓上哭，也把妈妈就拉回家。

有一天放学回家路上，我发现妈妈在弟弟坟墓上拿一个锄头，在挖东西，我赶紧跑过去，发现妈妈在挖弟弟的坟墓，都露出里面的小棺材了。我抓住妈妈的手，不让她再挖了，妈妈推开我说：“你弟弟没有死，没有死，是你爸爸怕养活不起他，把他活埋了，我要看看他，到底死了还是活着！”妈妈一把把我推倒在地，我哭了。她继续挖，不停地挖，边哭边挖……

有一个路过的叔父，我大声喊道：“我妈挖我弟弟的坟墓，说我弟弟没有死，快来拉住我妈呀！”叔父赶过来，夺走妈妈手中的锄头，让我快点回家叫爸爸。我回家叫来爸爸，姐姐也赶来了，把妈妈拖回家，爸爸把弟弟的坟墓又填好了。

这样的事情，接连发生了好几次。我那时候常想，妈妈爱弟弟，就好像家里只有弟弟一个孩子，我们都不存在似的；万一妈妈想死去的弟弟，想疯了，气死了，我们可怎么办呢？

弟弟死后大概有半年，妈妈的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。但她就好像生了一场大病，消瘦了很多，精神也大不如从前了。对我们也更加有耐心与爱心了，我们谁稍微有点咳嗽，感冒发烧，就赶紧陪我们去村上的诊所。

每位孩子，都是母亲身体上的一块肉，都是母亲疼爱的对象。我们的贪心常常会让我们有一个错觉，妈妈会厚此薄彼，其实，我想不会的。可能越弱者，她会关心照顾得越多。不在她身边，离开她的，天涯游子，更让她牵挂，儿行千里母担忧啊，这就是母性，这就是母爱的本质。

关于母爱，我有时也这样想，母爱在本质上，是最接近天父之爱的一种爱的类型，就是天父之爱的反映：母亲不愿意她任何一个孩子死去，就好想天父不愿意祂任何一个孩子丧亡一样；我们无法理解神秘的母爱，愿意为自己的儿女牺牲一切，甚至自己的生命，就好像天父如此爱我们每个人，竟然赐下了祂的独生子耶稣，为我们牺牲，受苦受难，我们用理性无法理解清楚。妈妈对弟弟的爱与思念，犹如世上只有弟弟一个人；天主对我们每个人的爱，也是如此，犹如世上只有你一个人，祂会暂时放下99只羊，去寻找你这只迷失了的羊。

语言太有限了，我们无法用语言说清楚神秘的母爱，只可意会体验，真的无法用言语表达清楚。对天主的爱更是如此……

2023.8.27 暑假  于罗马  CATACOMBE